一个新鲜的土堆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沾满泥土的手,接着一个人影艰难地从松软的泥土中挣扎着爬出。
若是此刻有人在此,定要骇得魂飞魄散,以为是尸变诈起。
姜青麟茫然地环顾四周,入眼尽是荒凉。
一个个低矮的土丘无序地散布着,没有墓碑,没有一丝生气。
浓重的腐臭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,脚下是松软湿滑、仿佛随时会陷下去的泥地。
风吹过枯死的灌木和歪斜的树干,发出呜咽般的低鸣。
唯一仅存的几只乌鸦栖息在一颗歪斜的枯树上... 那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贪婪地转动着,死死盯着姜青麟,仿佛在等待一场迟来的盛宴。
神志如潮水般涌回,之前的记忆瞬间清晰:宴席上的毒茶,脑后沉重的闷击……醒来,便是这人间地狱。
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破烂的锦袍,眼神骤然一凝——衣物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箭孔,干涸发黑的血迹将大片布料染成暗褐色。
最触目惊心的是心口处,箭孔尤为密集,几乎叠成了一个血洞!
他忽觉身下泥土里似乎埋着什么东西。
姜青麟猛地起身刨开浮土,瞳孔骤然收缩!
是一具尸体!
当看清那熟悉的面容时,他心头剧震:"陈默!"他发疯般将尸体从土中拖出。
陈默身上所穿的衣物与他一般无二,同样布满了致命的箭孔。
不同的是,因为搬动,早已凝固发黑的伤口边缘,竟又渗出些许暗红粘稠的血浆。
陈默双眼圆睁,瞳孔早已涣散,却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情绪——那是不甘的愤怒,是质疑,直勾勾地“瞪”着这片灰暗的天空。
姜青麟沉默地凝视着陈默的遗体,一股难以遏制的、冰寒彻骨的怒火自脚底直冲天灵盖!
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,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来,连盘旋的乌鸦都似乎感受到了这股恐怖的气息,不安地飞高了少许。
他死死攥紧拳头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“咯咯”的轻响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,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一滴、一滴,沉重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土里。
良久,他才缓缓蹲下,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轻轻地将陈默怒睁的双眼合拢。
他在乱葬岗的废墟中翻找,最终只寻到一把只剩半截、锈迹斑斑的铁锹。
他挥舞着这残破的工具,如同挥舞一柄巨斧,手臂肌肉贲张,青筋暴起,汗水混着泥土从额角滑落,浸透了破烂的衣襟。
粗糙的锹柄摩擦着早已磨破的虎口,带来钻心的疼痛和新的血迹,但他浑然不觉。
硬生生将一棵碗口粗的枯树齐根砍断。
接着,他调转锹头,以锹刃为凿,以锹柄为锤,在粗壮的树干上奋力劈凿。
木屑纷飞,每一次沉重的敲击都震得他手臂发麻,但他咬紧牙关,眼中只有悲愤和必须完成任务的执念。
足足耗费了近一个时辰,他才在坚韧的树干内部,硬生生掏挖出一个粗糙但足够容纳陈默尸身的简陋"木匣"。
他又接连斩断数棵同样干枯的树木,将它们劈成大小不一的柴薪,与收集来的大量枯枝败叶一同,在选定的空地堆起一座高高的柴堆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陈默的遗体平放在柴堆顶端,整理好他染血的衣襟,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张凝固着不甘的脸庞。
然后,他屈指一弹,一缕精纯的灵力化作炽白的火苗,精准地落在柴堆底部干燥的引火物上。
“轰”的一声,火焰瞬间升腾而起,贪婪地吞噬着木柴和陈默的身躯。
一股混合着皮肉焦糊与木材燃烧的浓烈腥臭气味弥漫开来,令人作呕。
然而姜青麟如同化作了旁边另一棵枯树,眉头都未曾皱一下。
跳动的火焰在他深潭般的眼眸中燃烧,映照出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悲痛交织在一起。
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,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。
只是如同石雕般静立在熊熊烈焰旁... 守了一整夜。
待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,火焰终于熄灭,只余下一堆灰烬和零星未燃尽的焦黑木炭。
姜青麟沉默地将尚有余温的骨灰仔细收敛,装入那个粗糙的木匣中,用布条牢牢缚在背上,转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埋葬了他挚友的绝望之地。
他径直来到了陈默的府邸。
府邸大门紧闭,门口悬挂的白灯笼和素缟在风中微微飘荡,透着一股死寂的哀伤。
然而,府内却反常地安静,下人们面色沉重,步履匆匆,彼此间低声交谈也带着小心翼翼,虽未大乱,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,分明压抑着巨大的恐慌和茫然。
显然,陈默的死讯已经传回,但府中主事者似乎竭力在控制局面,等待或隐瞒着什么。
姜青麟目光冰冷,避开正门,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之前洗漱的房内。
取出了自己的护心符和一储物匣。
东西到手,他没有丝毫停留,转身便融入晨雾之中。
他在城中寻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,开了一间上房。
直到房门紧闭,布下简单的警示禁制,他才真正松了口气。
仔细检查自身,他惊异地发现,除了衣物上的破洞和血迹,身体上竟然连一丝伤痕都找不到,更别提心口那致命的箭创了!
这绝非凡俗手段能及!
他猛地想起一事,立刻屏息凝神,内视己身。
那寻常寻不到踪迹、如同心尖一点微尘的小蛊虫,此刻终于被他清晰地“看”到——它正静静“趴伏”在他心脏搏动最有力的位置,形态萎靡,通体黯淡无光,原本微弱的生机几乎断绝,仿佛为了抵御那致命的万箭穿心之厄,耗尽了它所有的本源力量。
“依依……”姜青麟喃喃低语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心口位置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蛊虫搏命守护时带来的奇异暖意,随即又化为一片冰冷。
“当初你俏皮地说这是‘情蛊’……原来是骗我的。”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而自嘲的弧度,摇头失笑,但眼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心悸与对依依更深沉的感激和担忧。
“此番若无依依你这‘情蛊’……我姜青麟此刻,早已与陈兄同眠于那乱葬岗的黄土之下了。”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个承载着陈默骨灰的粗糙木匣上,声音低沉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:“放心吧,陈兄。此仇不报,姜青麟誓不为人!血债,必以血偿!”
他从储物匣中取出备用的衣物换上,洗净身上的血污尘土。
随后,他再次取出储物匣,拿出笔墨纸砚,在桌案上铺开信笺,提笔疾书。
笔走龙蛇,将日月关兵符、临江遇袭、陈默惨死、自身险死还生等事简洁而清晰地写下。
笔锋行至末尾,他手腕猛地一顿,悬停在半空。
墨汁在笔尖凝聚,几乎滴落。
他眉头紧锁,眼神锐利如刀,反复权衡着。
“此番遭遇之噬灵蛊……”这行字在脑海中翻滚。
将此事与父王当年的蛊毒联系起来,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一个更为黑暗、凶险万分的漩涡,不仅是他自己,更可能牵连到京中那位收信人。
这封信一旦送出,便再无退路。
他闭上眼,父亲临终前痛苦扭曲的面容、陈默死不瞑目的双眼交替闪现。
最终,他猛地睁开眼,眸中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决绝。
笔锋落下,再无迟疑,将那行字清晰地写在了信笺之上:
“此番遭遇之噬灵蛊,其手法歹毒,源头诡秘,或与当年父王薨逝前所中蛊毒之施术者,可能系出同源!”
待墨迹干透,他将信笺小心折好,装入特制的信封,并用火漆密封。然后,他背起装着陈默骨灰的木匣,推门而出。
姜青麟稍作打听,便得知临江府最大的情报枢纽——缥缈阁的所在。
当他站在缥缈阁那气派非凡、人来人往的大门前时,脸上已复上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鬼面。
踏入阁内,立刻有一名身着素雅青衣的侍女迎上前来。
这缥缈阁分号遍布天下,门面光鲜,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灵器、丹药,也做着抵押鉴宝的生意,往来修士络绎不绝,端的是热闹非凡。
然而,真正了解内情的人都清楚,这些不过是幌子。
缥缈阁真正的命脉,是那深藏不露、无所不包的情报买卖!
上至宗门秘辛、奇闻异事,下至江湖恩怨、坊间流言,甚至连那发行天下、记录江湖大小事的各类“邸报”,以及其中最具分量、令无数青年才俊趋之若鹜、搅动江湖风云的权威榜单——
“潜龙榜”专录天下最具潜力、尚在成长中的绝世天骄。
与那更为令人敬畏、象征着当世巅峰武力的“惊神谱”收录公认的、非朝廷军方体系的至强者,共三十六位,亦皆是由缥缈阁一手包办、评定发布!
只要你能付出足够的代价,或掌握着同等价值的秘密,便能在此购得所需。
除了直接涉及朝廷中枢与军方的核心机密他们不敢碰触,天下间几乎没有缥缈阁不敢卖的消息。
正因如此,那些被泄露了隐私、挖了墙角的宗门大派,无不对这缥缈阁恨得牙痒痒,却又常常不得不捏着鼻子,与之做着见不得光的交易。
传闻缥缈阁背后的靠山深不可测,据说是朝中某位权倾朝野、修为通天的大能高官。
为了震慑四方,缥缈阁在每州首府的总阁,都秘密坐镇着一位元婴期的老祖级人物!
这等底蕴,寻常二三流的宗门势力,谁敢轻易招惹?
侍女见到姜青麟脸上的鬼面,神色如常,显然见惯了各种遮掩身份的客人,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问道:“这位客人,请问有什么需要?缥缈阁灵器、丹药、鉴宝、消息,应有尽有。”
姜青麟一言不发,直接从怀中掏出一物,亮在侍女眼前——那是一枚通体流转着深邃紫芒、边缘隐有云纹浮动的玉牌!
那侍女的目光触及玉牌的瞬间,脸上的微笑骤然凝固,瞳孔猛地收缩!
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倒吸一口凉气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:“紫…紫玉令?!”她慌忙深深低下头,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:“大人恕罪!小人眼拙!不知是持紫玉令的大人驾临!大人有何吩咐,小人万死不辞!” 紫玉令!
缥缈阁最高等级的贵宾信物,持令者身份等同于总阁主亲临!
全国拥有此令者,屈指可数!
“此处分部,可有传讯台?”姜青麟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,冰冷而低沉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有的,大人!就在内阁!”侍女头也不敢抬,连声应答。
“唤此处分阁主来见我。”姜青麟收起玉牌。
“是!大人请随小人至雅间稍候,小人即刻去请阁主!”侍女连忙应声,亲自引路,将姜青麟带至五楼一间极为雅致清静、可俯瞰城外奔流大江的静室,又命人奉上最顶级的灵茶灵果,这才脚步匆匆地退下。
楼下一些常客目睹这鬼面人竟被如此恭敬地引上五楼禁地,不由得纷纷侧目,低声议论:“看那侍女的恭敬劲儿…嘶,恐怕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亲至了!”
静室内,姜青麟负手立于窗边,目光沉凝地注视着脚下奔涌的江水,对身后侍女奉上的珍馐视若无睹。
约莫半盏茶功夫,门外传来急促而恭敬的叩门声。
“进。”
门被轻轻推开,一个须发皆白、身着锦袍的老者几乎是小跑着进来,甫一进门,便对着姜青麟的背影深深一揖到底,姿态谦卑至极:“老奴临江分阁阁主郑长永,参见持令大人!不知大人亲临,有失远迎,万望大人恕罪!”
“免礼。”姜青麟并未回头,声音依旧平淡,“即刻通过传讯台,传讯桂州分阁阁主,命他放下一切事务,以最快速度赶来此地见我。有要事相托。”
“是!老奴遵命!这就去办!”郑长永没有丝毫犹豫,立刻领命而去,行动间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。
姜青麟便在静室中等待。
期间有侍女数次进来更换茶水点心,他始终未动分毫,只是静静地伫立窗边,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从晌午到日暮。